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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世
2月23日20:47分,曹丽萍最后一次出现在湖南省人民医院(以下简称湖南省人医)的监控视频中。她穿着白大褂,带着工牌,衣服上还挂着几根笔,手提着外卖走进了医生值班室,之后再也没走出来。
根据后来曹丽萍家属在湖南问政平台“红网”上公开发布的帖子以及本刊从知情人士处获取的信息,2月24日0:30左右,另一位值班医生在准备洗漱时,发现半小时前就锁着的卫生间仍然打不开,敲门没人应。他趴下往里看,发现了血迹,便联系住院医生及保安破门,发现曹丽萍躺在卫生间地上,左颈部有切口,身旁有手术刀,已经死亡。
警方赶到现场后,初步排除了他杀,家属也很快从曹丽萍的手机中,找到了她QQ空间内设置为“私密状态”的近一千字遗言,发布于2月23日23:59。遗言开头处,曹丽萍的语气绝望而疲惫:“我真的好累,想回去休息了。……我以为熬过这几天就好了,可这就是个死循环。”
曹丽萍是湖南师范大学医学院的临床专业硕士,按照“专硕并轨规培”,读研期间需在医学院定点的规培基地(即湖南省人民医院)接受三年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。曹丽萍就读于研三,还有三个多月就要毕业,这在许多规培生眼里,“属于快熬到头了”。
王星是曹丽萍的初高中同学,也是她在长沙最亲密的朋友之一,她回忆,去年下半年时,曹丽萍的状态变了不少:10月份时,曹丽萍罕见地提出要来找她“吐槽”,“她来我家撸猫,看上去蔫吧啦的,说自己特别累,又要写论文又要上班,管了十几个病人忙不过来,带教还有点压榨她,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。”11月28日,曹丽萍一反常态地在上班时间给她打电话,试图倾诉工作的苦闷,但王星没及时接到。那段时间,曹丽萍经常在其他朋友的朋友圈下面留言“太忙了”“没时间”。
“这和平时的她太不一样了。”王星表示,曹丽萍极少在人前抱怨,“更不会专门来找我,还给我打电话讲工作。”后来王星才从曹丽萍家属那里得知,警方调查发现,曹丽萍从去年12月至今,在医院4次看诊“心悸、胸闷”的问题。
2月初,曹丽萍轮转至神经内科,春节期间没回老家,一直留在医院值班。家属在网上公开的聊天记录显示,她由于春节期间一直未得到休息,曾在微信中多次向带教老师表达,自己出现心跳过速、血压过高的情况,希望减少排班,但带教老师表示,“实在这个月缺人”,并承诺“下个月你就可以当副班了”。曹丽萍提出过,想请假休息几天,对方表示可以请假,但“不确定请(假)时间长了要不要补轮科时间”。
根据曹丽萍留下的遗书,2月23日她终于获准休息,但由于管床的患者需要办理出院,她当天早上七八点依然回到了医院工作,并一直加班写病历到深夜,心跳逼近150。“就算请了假,我哪有时间去看病。请了假又怎样,病历还是没写完……既然早晚要猝死,那就让我自己选择方式吧。”她在遗书中写道。
2月24号下午一点多,曹丽萍家属在殡仪馆看到她的遗体。她还穿着白大褂,随身携带针管、指压血氧仪。一位曹丽萍在湖南师范大学医学院的师妹告诉本刊,自己从同期的规培生处得知,曹丽萍死前已上传了自己负责的所有病历。
曹丽萍1998年出生在湖南湘西泸溪县的一个农村家庭,属于当地的土家族,家中有4个女儿,她排行老三。曹丽萍的父母从事装修行业,长期在外务工,虽然没有文化,但很重视教育,为方便孩子们上学,一直在县城的城中村租房居住。曹家的女儿也都“很争气”——曹丽萍的一对双胞胎姐姐都考上了大学,而曹丽萍本人成绩则更加突出,初中时以全校第七名的成绩,考入县城最好的高中泸溪一中。
王星曾去曹丽萍家做客,感觉非常佩服,“很暗很潮湿的平房,难以想象在这种环境里学习,还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。”由于父母长期在外务工,曹丽萍需要承担不少家务,有时候和同学们在外玩耍,家里一个电话打来,曹丽萍就立刻赶回去做饭、照顾妹妹。王星记得,有一次自己想去山上找蕨菜,曹丽萍陪着一起去,“(她)找蕨菜就像在自家地里掐菜一样,我半天搞一点,她几下就搞了很多,一看就是从小吃苦长大的孩子”。
虽然是家中老三,曹丽萍仍然表现出很强的“责任意识”—— 一到暑假就去打工,做电话销售或服装导购,减轻家里的负担。平时也精打细算,“不会乱买东西,衣服大多是五十、一百左右的,但摸起来质量也不错。”在外工作遇到了委屈,曹丽萍几乎从不会和家人提起,“典型的报喜不报忧”。
在朋友面前,曹丽萍会稍微放松一些。她爱美,喜欢穿旗袍,偶尔会拿出积蓄买一两件过过瘾,也很容易表现得快乐,“给她一个葱油饼就很开心”。王星回忆两人合租时,曹丽萍生活自律,坚持每天早起喝一杯温水,还经常跟着健身应用“Keep”做瑜伽。曹丽萍有时会对王星耍赖,说自己不想干活,“她说在家什么活都干,所以出来反而不想干,但实际上她不是那种会享受的人,我做饭,她就一定会洗碗。”
其他同学的印象也大致如此。曹丽萍是一个“风风火火”“活泼耿直”的农村女孩,虽然家庭条件不算好,但并没有表现得自卑胆怯。中学时期的曹丽萍很爱笑,被同学们笑称像课本里的“王熙凤”,“人没到,声音先到了”。王星回忆,“她朋友挺多,说话声音又大,高一时经常老远就听到她打闹的疯笑声。”另一位同学则记得,曹丽萍“说话很敢”,不高兴就会直接和老师顶嘴,还会乱写试卷故意逗老师。
在活泼爱玩的外表下,曹丽萍实际上非常自律,成绩一直保持在全校前列,高二时还进了泸溪一中的 “特快班”。王星记得,每次月考后,老师都会给同学们定下一次考试的目标名次,“我只有一次达到了,她只有一次没达到”。高考时,曹丽萍考出了全校前五十的好成绩,考上一所一本院校南华大学衡阳医学院,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湖南师范大学医学院的专硕研究生。王星记得,曹丽萍之所以选择学医,是老师的建议,“我们那里的学生一般不谈什么梦想,考得好一点的,都会选医生、老师这种稳定的职业。”
学业上的自律延续到了做规培生阶段。在湖南省人民医院做规培生时,曹丽萍是当时科室中为数不多已经考上执业医师证的规培生,这意味着她有单独值夜班的资格,也意味着她比尚未拿到执业医师证的规培生要承担得更多,尤其在天冷的季节。一位也在三甲医院神经内科的规培生告诉本刊,冬季在神经内科轮转时值夜班就像“做仰卧起坐”:“神经内科新收的患者,大多是才从急诊抢救过来的,比如脑梗死、脑出血,晚上需要频繁地监测身体状况,涉及到大脑中枢神经系统的病,肯定得更小心些。”
被压垮的规培生
李珂也曾在湖南省人民医院做过规培生,看到曹丽萍的遗书后,非常感同身受。不少网友在评论下方问,“为什么不反抗?”“不加班不行吗?”但她觉得,这些网友并不了解,规培生制度中的权力差距。
2013年,国家卫生计生委等7部门联合印发《关于建立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的指导意见》,规培正式成为一个国家制度。按照规定,一个医学专业毕业生参加规范化培训的时间不得少于三年,三年间必须轮转参加本学科各主要科室的临床医疗工作,进行全面系统的训练。
也是在这前后,医学专硕与规培制度并轨。这意味着,专硕规培生读研的三年间需参加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,毕业后即可“四证合一”,拿到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证书、执业医师证、硕士毕业证和硕士学位证。但如果不能通过规培,则拿不到证、毕不了业,更无法执业。因此某种程度上,规培生的“前途”就掌握在轮转科室的带教老师和上级领导手中——每在一个科室轮转结束,都需要经过科室考核,还要带教老师签字同意,否则会被延长轮科时间,可能导致延毕,情况严重还会被“退培”。
而李珂答应化名讲述自己在湖南省人民医院规培时的感受。按照国家规培制度的要求,规培生每周工作时间不得少于60小时,但她告诉本刊,湖南省人医对工作时长的认定比较苛刻,仅按照排班时长计算——每天8小时一个班次,一周7天全部排满,也才56小时,因此这里的规培生并没有“休息日”。
但实际上,大部分规培生每天的工作时长远超8小时。李珂回忆,一般医生管5个患者,就已经比较忙碌了,但自己在省人医内科轮转期间,“一个人管十几个病人”,长期处于高强度加班且“连轴转”的状态。为了让自己得到休息,她有时会申请连上24小时,置换一天的空闲,但这种方式对身体的损耗也很大,因为“工作做不完,需要连上三十多个小时”。规培生相当于一线医生,直接对病人负责,这也导致他们不可能像其他职业一样“潇洒”,医院要求,电子病历必须48小时内归档,李珂表示,“我不加班,谁来写病历,谁来办出入院手续?就算下了班,也要随时待命,不接电话是大忌,患者何其无辜?”
与高强度的工作不相匹配的是极低的薪水。李珂回忆,自己所在的专业,规培生没有工资收入,只有数百元餐食补贴。
曹丽萍属于内科专业,每月有固定收入一两千元。对她来说,除了低薪资和超长劳动时间,最折磨人的还是“无意义感”。她曾对王星吐槽,自己规培期间“学不到东西”。她主要在内科轮转,和外科等有不少实际操作机会的科室不同,“内科规培生就是写不完的病历、开不完的医嘱、收不完的病人”,以及帮上级医生“拿外卖拿快递各种跑腿,啥事都干”,李珂说,自己当时也有类似的“无意义感”。她在神经内科轮转时,也曾像曹丽萍一样想请假休息,但带教老师经常把“补时长”挂在嘴边,让她不敢轻易提。她解释,医院对规培生在不同科室轮转的时长是有规定的,如果达不到,就需要延长轮转时间,还可能影响毕业。她始终记得一次业内轰动的事件——一个规培生因在节假日花钱找他人代班,被科室发现后“退培”,即将展开的职业生涯,“弹指间灰飞烟灭”。
当时的李珂也即将毕业,既要应对高强度的工作,还要准备论文,“每天下班后还回到学校做实验到凌晨,再熬夜写论文……想到延毕还要再过一年这样的日子,我就天天哭,想跳楼。”幸而在家人和朋友的开导下,她“靠鸡汤挺了过去”。
变形的规培制度
在医疗论坛丁香园的规培话题下,“免费的牛马”“廉价劳动力”是频繁被提到的热门词汇。这项始自2014年实施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,10年来已在国内累计规范化培训医师110万人。截至目前,全国共遴选1100多个国家级培训基地和11000多个专业培训基地,年均招生10万人。但在这成千上万的规培基地中,规培制度变形为了不同的模样。